時間：T+3月 「火災警報，來源區域：東南 72 公尺，溫度上升至 790 度……持續升高中。」 語音播報重複了一次後便自動靜音，剩下的，只是地下二層避難所內沉重的空氣與三人急 促的腳步聲。 祐誠站在控制台前，盯著主螢幕上的畫面。他額上布滿細汗，手緊握著桌緣，一句話都沒 說。畫面上，烈焰已吞沒了林地的一整片低矮灌木，濃煙如墨水般鋪天蓋地，將整個遠山 輪廓抹去。 「不妙了。」曉彤一邊打開無人機控制介面，一邊迅速讀取熱像回傳，「火舌往西擴散， 正好吹向我們的太陽能板陣列和通訊塔……大概再過十五分鐘，那區就全沒了。」 語婕蹲在備品櫃前，抽出備用濾芯和防火口罩，語速急促卻鎮定：「空氣交換已經切成內 部循環了，但如果煙燻得太久，我們濾芯會撐不過三天。」 「我出去一趟，把太陽能那邊的線路拔了，保住控制模組，起碼還有機會搶修。」祐誠突 然開口，語調低沉卻堅定。他已經走到門邊，穿上長袖防護服，拉起了拉鍊。 「你瘋了嗎？」語婕立刻站起來，快步走上前擋住他，「那邊現在溫度幾度你知道嗎？六 十度還是七十度？你根本撐不了五分鐘！」 「不是進林子，只是繞到建築外圍，那一區距離本體有二十米寬的緩衝地帶，經過整地不 會起火，風向也還沒轉，風速每秒五。」祐誠咬著牙，「如果現在不拔線、控制器就燒壞 ，我們就連基本通訊都沒有了。」 「你這不是在分析風險，是在合理化衝動！」曉彤猛地回頭，聲音比平時大了一倍，「你 也說了風沒轉，那是‘目前為止’，你怎麼知道它不會轉？你是算風的，不是控風的！ 」 氣氛僵住了，只有系統螢幕上那團炙熱的橘紅仍在悄悄擴大，像一個正在呼吸的野獸。 祐誠沉默了一秒，終於將手從門把上收了回來。他看著兩人，語氣低了幾度：「……我不 是衝動。我只是知道，再等下去，就真的什麼都救不回來。」 「那我們就接受這結果。」語婕堅定地說，「失去設備不可怕，失去人——我們這裡沒有 備份。」 祐誠沒再說話，只是轉身看向右側牆面上的監控牆。那裡共有六個監視畫面，其中三個已 因熱浪干擾開始扭曲，剩下的三個則清楚顯示外部情況—— 東南側的林地已全被吞噬，焦黑的地面上還冒著火光與白煙。遠處，有幾隻嚇壞的山羌在 奔逃，踏過焦土時帶起一陣飛灰。太陽能板架所在的金屬平台正遭受熱波炙烤，結構開始 變形，光感控制模組上的透明外殼已出現裂痕。 「主系統已轉入備援模式，電量可支撐七十二小時，冷卻與通訊縮減為基本功能。」曉彤 讀出系統狀態，語氣壓抑，「我們現在，是一座盲聾的箱子，只能靠自己想辦法睜開眼。 」 祐誠的拳頭在桌面上緊握，最後還是鬆開。他慢慢坐下，眼神仍死盯著那些螢幕，一刻不 願移開。 此刻，整座高地避難所就像被埋入熔爐邊緣的金屬殼體——內部尚存秩序，外頭卻是一層 層燃燒的世界。他們無法出去，只能等待烈焰退去——或逼近。 -- 火勢持續到第二天傍晚。 熱感儀上的紅斑慢慢縮小，但濃煙還沒散。從監控螢幕上看出去，整座山像是蓋了一層濾 灰袋，太陽透過來的光都是灰橘色的，像舊燈泡壽命快到了那樣。 避難所內部的空氣變得悶沉。冷氣還在轉，可風變小了，牆上的溫度顯示亮著「33.9°C 」，濕度也一路往上爬。機器能做的都做了，剩下的是他們自己要撐過去的部分。 祐誠坐在控制台前，臉上濕漉漉的，頭髮貼在額頭。他沒說話，只是一頁一頁翻看電力與 濾芯的消耗紀錄。 語婕走過來，丟了瓶水在他面前。「喝一點，別又撐過頭。」 祐誠點點頭，但水瓶打開後一直握在手上，沒喝。 曉彤蹲在機房角落，正在檢查她昨晚換下的濾網。黑色濾棉邊緣已經變得發黏，像是吸飽 了油煙。「這個最多再用一天。」她說，語氣平靜，但聽得出累。 語婕轉頭看她：「還剩幾片？」 「四片半。照這樣的濃度，大概兩天半就沒了。」 三人都沒回話。 一陣時間後，祐誠終於喝了口水，把瓶蓋重新蓋回。「我們現在是縮著過日子。」他說， 「再這樣下去，通風跟冷卻都會降到安全臨界以下。」 「不然呢？出去再燒一次？」語婕說得很直接，「除非你打算跟通訊模組一起葬身火海。 」 曉彤擦了擦額頭的汗，把濾網放到一旁。「我還是不懂你昨天為什麼想衝出去。」 祐誠沒馬上回答。過了幾秒，他才說：「因為那是我們的眼睛跟耳朵。如果它們全壞了， 我們就只能關在這裡，什麼也不知道。」 語婕低聲接著：「但你出去壞掉，我們就什麼都沒有了。」 空氣安靜了幾秒，只剩冷氣機斷斷續續的低鳴聲。 曉彤突然問：「這場火燒掉多少我們外面的設施？」 「還沒完全評估，但初步看，通訊模組那邊的遮蔽應該都沒了。」祐誠說，「外殼融了， 電源可能斷了一部分。我們現在還連得上星鏈是因為備線還活著，但不會撐太久。」 語婕站起來，走到螢幕前，靜靜看著一塊還有畫面的攝影頭。那是一個安裝在避難所外圍 三十米處的角落鏡頭，原本被灌木包圍，現在四周全是黑炭與土灰，連陰影都沒有了。 「以前這裡看起來像廢棄倉庫。」她說，「現在……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不對勁。」 沒人回應她的話，但他們都明白。隱蔽，這座避難所最重要的保命條件之一，就這樣燒沒 了。 這場火雖然沒有燒進來，但它燒掉了他們跟世界之間最後一點遮掩。 而下一個來的，就不一定是火了。 -- 第三天早上，煙終於開始散了。 高空的風改變了方向，往東北偏吹。螢幕上，山腰處那些被燒得光禿禿的土地重新顯露出 來。從熱像圖轉成光學畫面的那一刻，三人幾乎同時沉默。 他們原本倚賴的偽裝，全沒了。 曉彤站在監控主機前，放大其中一組畫面。那是從東側角塔拍攝的俯角視野。畫面中，原 本應該是密林包圍的斜坡，如今只剩焦黑的土壤與灰燼，裸露的地面上清楚顯示出人造結 構的邊線。幾塊銀色的反射膜已經被熱氣撕裂，掛在金屬骨架上，像皮膚被剝掉的傷口 。 「……很明顯吧。」她低聲說。 語婕坐在一旁，神情凝重。「如果是我們看到這個畫面，別人也一定能看到。」 「有沒有可能……空拍機也會經過？」語婕問。 「不只是可能，」祐誠盯著畫面說，「一定會。這場火燒這麼大，如果有人想搜尋可疑目 標，這邊會是首選。」 「我們以前靠的不是防禦，而是沒人知道我們在這裡。」曉彤說，她的聲音一向冷靜，但 此刻少了平時那種不在乎的語氣，「現在連這點都沒了。」 三人一時間都沒再說話，只剩設備主機傳出持續運作的嗡嗡聲。 祐誠從桌上拿起筆，打開一張預備草圖，那是兩個月前他設計的「周界偵測計畫」草案。 他盯著那張紙看了幾秒，然後突然開口： 「我們要擴大警戒區域。不能再等到別人靠近才反應。」 語婕提問：「你是說……開始裝紅外線警報器？但我們沒有那麼多備品。」 「不一定要買現成的。」曉彤轉頭，看著他們，「我們不是還有五台舊監視器？還有三顆 星鏈模組跟幾顆能用的電池。」 她越說越快，語調明顯帶著興奮：「我可以把不用的倉儲監視設備改成遠端感測器，配上 太陽能或鋰電池模組，放到一公里外去當提前預警點。有人接近，我們提早知道。」 「有訊號回傳問題吧？」祐誠問。 「我可以設定成低功耗定時回傳模式，不需要即時影像，只回傳變動數據。改一下主系統 就能整合了。」 語婕看了兩人一眼，慢慢點頭：「這樣起碼有個心理準備……知道不是誰靠近都得拼命。 」 祐誠深吸了一口氣：「那我們就從今天開始做。」 -- 晚餐吃得比平常更安靜。 熱浪雖然過去了，空氣仍帶著一點焦味，像燒過塑膠後的殘留氣息。風扇低速轉著，但吹 不出什麼涼意。桌上擺著簡單的太空餐包、罐頭雞肉和罐頭湯品，三人各自挖著自己盤裡 的東西，沒有人開口。 曉彤先放下筷子，抬起頭：「如果真的有人找到這裡，我們有什麼能防身的？」 語婕原本還在咬一口罐頭肉，聽見這句話停頓了一下。「你是說……萬一有人真的進來？ 」 「我說的是最壞情況。」曉彤的語氣很平穩，「現在這裡沒樹沒草，從空拍角度看就是一 座建築。假設他們有武器、有兩三個人以上。我們要怎麼辦？」 祐誠沒回話，只是放下筷子，打開牆角的收納櫃，開始一樣樣地拿出裡頭的東西，擺在桌 上。 第一樣：兩支鋁合金短棒，用來練體能時用的。 第二樣：三罐工業用辣椒水，保存期限還有四年。 第三樣：一把摺疊匕首，本來是工具包裡的備品。 第四樣：一支改裝電擊器，曉彤做的，電壓不算高，但嚇阻力或許還行。 第五樣：幾副厚手套和護膝護肘，全是工作時的防護裝備。 他把這些東西依序擺好，像在做一次正式盤點。然後才緩緩開口：「這是我們目前全部的 ‘武力’。」 語婕沉默地看了一會，然後問：「有槍嗎？」 「沒有。」祐誠搖頭，「買不到，也不打算碰。我們拿到槍也沒用，不會用槍的人只會傷 到自己。」 曉彤蹙眉，卻沒反駁。 「最多也只能製造電擊陷阱或是閃光裝置，讓人退縮。」她說，「但那要花時間設計，還 要消耗不少電源。不能靠那種一次性的東西。」 「問題是，我們根本不是為了打仗而準備這些東西的。」語婕把筷子放回盤邊，語氣有些 悶，「我們一直以為，只要夠隱密，就不會變成目標。」 祐誠點頭，「隱密是第一層，但現在它沒了。」 曉彤望著桌上的物資陣列，雙手交叉抱著胸，「我可以再做幾把電擊棒，或是自動警報裝 置。但那只是延遲對方的時間，不能解決問題。」 「所以我們要做的，是拉長我們反應的時間。」語婕接著說，「不是把自己變成武裝基地 ，而是讓自己不要那麼容易被碰到。」 三人對視了一下，沒有誰主動下結論。但這一晚，他們都睡得淺，彼此門沒關，走廊燈也 沒關。 因為他們心裡都知道——他們不再是世界的旁觀者。他們的位置，現在也成為了可能被看 見的獵物。 -- 隔天天還沒亮，曉彤就開始動手拆監視器。 原本倉庫三樓走廊、舊儲藏室和機房外牆上，一共有六組監控鏡頭，是當初改建時為內部 安全設置的。現在其中三組已經多年沒動過，影像模組老舊、訊號線鬆動，甚至還積了層 灰。 她戴著手套爬上鋁梯，一邊拆接頭一邊念念有詞：「這些零件規格都還能用……影像晶片 沒壞就好……嗯，有兩組還有夜視濾光鏡。」 語婕在下面幫忙遞工具，偶爾拿筆記板記錄零件型號。「電源怎麼解決？你要裝太陽能板 ？」 「用行動鋰電池，配低功耗定時開機。只要一天上線幾次就夠了。」曉彤說完，爬下來把 三顆鏡頭排好，開始拆解外殼與傳輸模組。 祐誠則在控制台那邊，打開地形圖，重新標記避難所周圍的高點與死角。他指著西南側的 一塊凸丘，「這邊有落差，可以看見接近入口的小路，適合放第一個感測哨。」 「第二個放北側坡道上，那邊草全被燒掉了，現在一目了然。」語婕補充。 「還有東邊那排殘樹之後，有個視野角度能拍到整個出入口方向，但位置要再遠一點，避 免太快被發現。」曉彤說，她此刻像在參與一場工程設計，而不只是補破網。 他們三人像是又回到了計畫剛開始那段日夜趕工的日子，不需要太多話，一眼就知道對方 在想什麼。 中午時，三個可運作的遠端監視模組已經初步裝好，鏡頭焊接、外殼補強、防雨塗層也塗 上。電池包經過充電測試，理論上在低功耗模式下可以運作八到十天。 「我們還缺一個轉接模組。」曉彤皺眉，「讓主控台能讀它們回傳的訊號。」 「我來弄。那組嵌板轉接器在通訊架下面的抽屜，還有備線。」祐誠立刻放下手邊的資料 走過去。 語婕坐回椅子上，呼了口氣，額前的髮絲全濕了，她拿起毛巾擦臉。「現在感覺好多了… …我們終於不再只是等著事情來找我們了。」 「這還不叫安全，」祐誠接過她的話，「但至少，我們可以比以前早幾分鐘知道事情來了 。」 「早一分鐘，就多一分鐘活命的機會。」曉彤接著說。 三人都沒笑，但空氣比昨天乾淨多了，也涼快了一點。也許不是溫度真的下降了，而是他 們終於開始重新握回一點主動權。 就算微不足道，也足夠撐過一晚。 -- 第四天清晨，煙終於徹底散去。 當第一台無人機升空返回完整影像時，祐誠就決定親自出去看一次。他不想再透過模糊的 鏡頭和推估數據想像外面的世界。他要確認，這座倉儲避難所還能不能撐下去。 「我跟你去。」曉彤已經換好長袖防護服，口罩、濾鏡、帽子全副武裝。 語婕沒有反對，只是提醒兩人：「一定要全程佩戴濾片式面罩，外面空氣雖然沒有毒，但 懸浮微粒還是高得嚇人。三十分鐘內回報，超過時間我就開廣播叫你們滾回來。」 祐誠苦笑，「明白，長官。」 打開氣密門的瞬間，一股乾燥、焦土味撲面而來。空氣裡沒有明顯的煙味，但仍帶著一種 金屬和炭灰混合的氣息，像是焚燒過的電子零件廠房。 倉儲外部的地面焦黑發亮，踩上去有點黏腳。地上的灌木全燒光了，只剩下裸露的岩塊與 泥土。原本用來偽裝建築邊角的幾組反光板早已扭曲變形，掛在支架上像廢鐵。 太陽能模組大部分還能開機，但曉彤走到其中一組控制器旁，蹲下來打開面板檢查，皺起 眉頭。 「這組逆變器過熱了，保險絲燒掉一顆，運作效率下降至少四成。」 「那我們還能用幾組？」 「主線還撐得住，但不能全開。只能維持白天基本供電，電池的話——得開始輪流蓄電使 用。」她站起身，語氣低了幾分。 祐誠點點頭，轉身檢查通訊塔。塔體本身沒倒，但支架下的地錨因熱脹冷縮輕微鬆動。他 跪下來重新鎖緊固定螺絲，動作很慢，像在對待病人身體的一根骨頭。 整圈繞完後，他們站在避難所東南角的高點。那裡原本是一片天然屏障，有茂密的樹林與 土丘，但現在只剩灰燼鋪地。站在那裡，避難所主體的輪廓一覽無遺。 「以前從這裡往下看，看不見建築。」祐誠低聲說。 「現在換成別人從遠方看，也一樣能看見我們。」曉彤望著空曠的斜坡，然後轉向他，「 偽裝必須重建。甚至比以前更好。」 他沒回話，只是看著遠方焦黑的地平線，像在計算那從未出現在氣象模型裡的風險曲線 。 這場火沒燒進來，但燒掉了他們曾經以為堅固的安全感。 -- ※ 發信站: 批踢踢實業坊(ptt-web.org.tw), 來自: 49.158.131.39 (臺灣) ※ 文章網址: https://ptt-web.org.tw/CFantasy/M.1748524910.A.697